他是一名廚師,為難民服務的廚師

故事房號:085
故事背包客:Ismael
by 故事矮主人

他是 Ismael ,一位西班牙人。第一次和他見面,是今年三月,他剛從無國界醫生在地中海上搜救難民船 Dignity 1 上回來,但他不是醫生,他是負起全船「食」這項重責大任的廚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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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相約在他家巷口的咖啡館,他幫我點了 Clara ,是西班牙的一種檸檬啤酒,沒有苦味,反倒酸酸甜甜,也是我最愛的啤酒。我們很快就聊了起來,他和我聊了他的工作,當下才知道他在無國界醫生的地中海難民搜救船上擔任廚師。他給我看他在船上的照片,在甲板上,穿帶著防護配備,橘紅的連身工作服,工人安全帽,和白色帆布手套,帥氣挺立,他持續和我說著自己在船上發生的事情,我有些愣著稍稍失神,想著竟然遇到這樣一個人,年僅 23 歲的他,眼神裡藏不住的光芒,透露著自己的使命感,也從他的談吐裡能望見他那顆體恤人的心。他持續地說著說著,忽然把眼神投向我,「這是一份很美的工作吧!」從小和哥哥就都對烹飪有興趣,哥哥目前在巴塞隆納當甜點師傅,他卻沒有選擇在大飯店或知名餐廳大顯身手,反而為穿越地中海的難民和人道救援組織的工作者服務。

在他家的書櫃上,擺滿各式各樣的食譜,尤其鍾愛於海鮮料理,他翻開那本湖水藍封面,說著自己嘗試做過哪些料理,他講得起勁,如何煮燙、切功、調味、醬料製作、口感搭配……

「廚師的夢不是能做出最美味的料理嗎?在難民船上不是很難發揮你的長才?」我忍不住打斷了他,實在太過好奇。

他頓了一下,又笑得燦爛,「我覺得料理最重要的是,讓人們感受溫熱,撫慰人心。」爸爸在西班牙南部賽維亞( Sevilla) 許多非營利組織工作,主要服務高齡族群,從小的耳濡目染下,受到很深的影響,「只要每個人的人生能多分享一點自己的幸運,就能讓許多人過更好的生活。」是他一直相信的價值觀。許多搜救船上的難民,在暴力迫害中逃亡,基本上自逃亡以來,很久沒有認真吃上一餐,而他希望當他們在船上時,能至少感受到不只是終於吃飽了,而是他們正在被在乎,被保護著。但因每次搜救上來的難民數量龐大,約300人甚至近千人,他的工作主要為難民準備熱茶和麵包,其他則是提供急救包中的熟食,每天2500 大卡,以確保他們每日攝取足夠的熱量。其他部分,則是替船上辛勤的工作人員,提供三餐。他拿著當時在船上做的海鮮飯照片給我看,蝦子溢滿著橘紅色的海鮮湯底,完全不輸給任何一家五星級飯店。他眼睛笑到瞇起來,「看!很好吃吧!」這是他替船上工作人員某次慶生特別做的料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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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沒有在第一線上搜救,但所有船員需要吃得好,才有足夠的體力去面對每次最緊繃的搜救時刻。」他很為自己的工作驕傲,儘管船上的廚師從來不會出現在蜂擁而至報導難民議題的媒體上。「讓我工作最滿足的時候,是在難民們被救上船時遞給他們一杯熱茶,從他們的神情,也感覺將安心兩字,交於他們手上。」。

Ismael 在出航前,需要開立每日的食材清單,備足約一個月的份量,並確保船上冷凍設備運作正常,下個月份則需考量在馬爾他備料時的限制,設計菜單。在船上的兩個半月日子,他每天六點起床,在其他船員還在睡覺的時候先準備麵包和咖啡給大家,如果有難民在船上,他則會準備 20 公升的熱茶在保溫箱,保持體溫是難民在海上的惡劣環境下最需要的。準備完中餐後,就會留一段空閒時間和難民們聊天,了解他們從哪裡來,為何要離開家鄉,需要些什麼幫助。兩點開始準備晚上六點的晚餐,中間稍微午睡,有搜救任務或突發狀況時則需要隨時支援,晚上吃完晚餐後開例行會議,確認每個人的狀況和心情,隔天再繼續。

閒暇的時間,他會和難民孩子一起玩,陪他們畫畫、玩遊戲,他是船上的孩子王。「和孩子的互動和相處,是我繼續這份工作最大的動力。」在他今年五月出航的時候,他從船上傳了和孩子玩鬧的影片,影片中傳來的孩子啷啷的笑聲,有如一波波海浪襲來,完全感受得到孩子真正的開心,那樣肆無忌憚地笑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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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次搜救平均而言,有 16% 為孩子,14 %為婦女,其他皆為男人。孩子和婦女會被安排到下甲板上,提供較安全的保護,其中也會有一些懷孕婦女,會被安排在機艙的休息室裡。他提到那一次在海上誕生的孩子, 孩子還未睜開眼睛的模樣,就快速的點燃了地中海的希望,在西班牙語裡是這樣說的:「給予世界一盞燈 (Dar a luz) 。」。

然而,誰願意在海上冒險生孩子?真的只有在海上比陸地上安全的時候。

他在休息室裡抱著出生不久的嬰兒,嬌小的身長不及他臂彎的長度,穩穩地躺在他的懷裡,眼睛還未完全睜開,卻已經被貼上難民的標籤。是幸運,還是不幸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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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了求「生」會願意怎樣的「存」,去求一個像活著的「人」生。他提及一個來自剛果民主共和國的家庭,因為國家內部的種族衝突導致十年的內戰,戰後還未能恢復昔日生活,境內移入的難民問題日益嚴重,使得爸爸決心帶著老婆和兩個小孩、一隻驢子,從剛果赤著腳走到利比亞的北岸,那是一條不允許回頭,卻不知道下一步死亡是否降臨的路。他們長年生活在饑荒之中,只能赤著腳走過沙漠,荒地,沿路賣掉手上僅有的東西,吃一路上能吞下肚的食物,路上遭到搶劫,甚至是人蛇集團及宗教團體的暴力迫害,只為換得跨越地中海,獲得一次重生的機會。走了半年的時間,終於讓他們抵達岸邊。

很多故事,每天都在不斷上演,許多船上的年輕婦女和他說道,自己被迫和丈夫分開,因為沒有錢,丈夫用勞力作為議價條件,在人蛇集團管控的帶刺鐵絲網如奴隸般的工作,讓婦女能搭上船前往歐洲,而她們的丈夫可能還被關在利比亞的監獄裡,也可能已經被殺害。有些隻身前往的婦女沒有錢,則必須以身體作為替換,有些肚裡因此還有了小孩。我們想用雙腳環島、旅行世界,他們卻是不得不踏上一條隨時可能死亡的路。「他們仍然幸運。」他很無奈的說著。因為至少他們還有錢上船,而且過程中沒有被協助偷渡的商人騙財,更多的是擠在岸邊,卻永遠到不了另一端。而一次的搜救計畫,一位婦女的陰道嚴重發炎,原因是在逃難過程時擔心被劫財,而將 400 美元藏在陰道內。

其他的案例,也有許多未出生的嬰兒在媽媽救上岸時即胎死腹中。MSF 的新聞報導中,其中一位船上醫師提起某一次在船上的接生,婦女已經懷胎八月,她已經準備好齊全的手術用具和設備,「然而,我準備好了,孩子,卻沒有準備好。」那一次的經驗很震撼,她只能告訴自己,或許孩子的選擇,才是對他最好的。

「我能不能有個平凡點的人生?」是他有一次難受到受不了時傳給我的訊息,那樣的悲傷和無力,從這樣一個樂觀陽光的男孩口中吐出。當時,正值夏天,海浪平穩天氣也佳,是最適合出航的時機,許多難民船在此刻一窩蜂的啟航。然而幾百人擠在一艘橡皮艇上,過重導致沉船機率大幅提高,光是六月中的周末兩天,就有八件難民船搜救案,當然,不是全部人都安全被救起。「這個工作,很美,但是,大部分時間並不快樂。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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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那時,我在船上想了好久,政府的失能,讓至今每天仍有幾萬人被迫流離失所,這些人在煉獄中生活,卻有人不斷從中獲利。每天都有難民在海上溺水死亡,當時海上待救援的難民數量,是醫療狀況難以負荷的情形,有些救上岸後醫生也無力搶救。我甚至有想轉身就走的念頭,不要再做了,可不可以給我一個平凡的生活,拜託。」他用這樣的語氣和我苦求,在地中海吞噬掉幾百條人命後,入夜,一切回歸平靜,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,剩下被月光染成的淡藍色海面,我不知道當下的他能向誰乞求。

那個夜晚他無法入眠,想著第一次整裝上船怵目驚心的畫面,讓他真正的體會到這樣的現實,正在以各種不同的情形在世界各地發生。「第一次時,我真的很想放棄,但我無法丟下這群夥伴。」那一天成為他人生決定性的一幕,決心繼續和無國界醫生一起工作。「我不能允許自己背離恐懼假裝沒有看見,而是更要用我們的雙手,救起一個人,就是一個人。」。

船上時不時發生的突發狀況,海浪的兇猛,強風的吹勁,幾次都讓搜救過程高度困難。某一天船上的重要零件損壞無法航行,需要趕緊前往馬爾他著陸維修,當時晚幾步可能釀成事故。其中一次他們在海上航行時,收到緊急消息,另一艘同為無國界醫生的船隻 Bourgon argos 於距利比亞北岸約 30 英哩處,遭到不明的軍艦無緣由的攻擊,12 發子彈連續發射,一陣驚慌之後所幸無人傷亡。後經查證為利比亞海岸警衛隊所為,他們以不曉得是人道救援組織的搜救船為由,但Bourgon argos 已於義大利及利比亞之間執行人道搜救任務超過一年的時間。「雖然不是發生在我的船上,但當時我們極度混亂,在同個海域航行,他們都是我們。」。

有許多人羨慕他,也有許多身邊的人勸他不要做了,他的家人更是擔心他的安危,慶幸地是,很支持他繼續做到自己覺得足夠為止。這時我開始理解他所說的美的意思,他用美來形容,而不是好,不是有前途這些詞,而是美。美,不會和檸檬啤酒一樣沒有苦味,而是夾雜著歡喜與悲傷,包含著自己和他人,那是必須走過更多的承擔,才能體會真實呈現出來的模樣,是他所深愛的模樣。

他從小就愛海,愛好衝浪,在海上工作約三年的時間,有時清晨六點就抱著衝浪板和朋友奔去浪頭,海始終讓他深深著迷,而這樣的工作,讓他每天能從海上,學習到這世界的千萬種樣貌,走進每個個體的故事裡。船上的難民幸或不幸,放棄是不是比較容易?無奈的是沒有答案,但肯定的是,我們是幸運的,這幸運來自僥倖的一出生就決定了。「如果可以分享一點自己的幸運,我願意再次啟航,一次又一次。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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